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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取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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跪在母親靈前,安韶華心內何其痛苦淒惶!

猶記得幼時,總是喜歡埋頭母親膝上,撒歡耍賴聽母親唱歌。母親的奶娘是滄州人,母親唱起兒歌就總有股滄州味兒。“孩兒他娘,你別慌,看看你家小子兒淚汪汪……”

那時候,每日清晨,便能聽到父親在在院中教導哥哥習武。安家也是將門,雖然不像安國公顧家那樣顯赫,卻也掌握京畿守衛。

相比戍邊的顧家,安家更簡在帝心。

可那是父親卻不教自己習武,只說華兒太小,待長大了再學。

晚上睡前,安韶華總是要問母親,是不是明天就要長大了?母親總會笑著點點安韶華的額頭,說“睡吧!凈瞎想。明兒母親給你做你最愛吃的桂花糖糕。”

後來,被送進宮當伴讀。隔一段時間,就能收到宮外遞進來的東西,他最盼著的,還是那桂花糖糕。那是娘的味道,那是家的味道。

寒夜中,有兩個靈棚。有個男人,跪在其中一個靈棚前,看著另一邊的棺材,咬牙切齒地哼著一首誰都聽不懂的歌謠。

“孩兒他娘,你別慌,看看你家小子兒淚汪汪……哼……嗯……”

次日,刮大風。眾人這才發現,巷口那棵大槐樹,前幾日還綠油油的,今日這風一吹,經黃葉滿地。被風一卷,滿目淒涼。

這個槐樹邊的巷子走進去,第三家就是安家。周圍的人都知道,安家最近大約是犯了什麽忌諱,接連去了一大一小兩口人。小院子裏連搭靈棚的地方都不夠了,那誦經的法師啊,給這邊誦完一個又轉向另一邊。唉……你們是沒見,那安老爺,從前那是多精神的一個人啊,這才幾日,整個人都不大機靈了。

被人談論的安韶華歪在母親靈前,瞪著眼,咬著牙,發著燒,直燒得他雙目火紅,喉嚨生疼,心裏一片冰涼。這是第幾日了?不記得。自打景和去了,除了那兩次暈厥,安韶華流不出淚,夜不能寐。

他心裏清醒得很,也亂的很。

“父親,您喝水。”安韶華回頭,有那麽一瞬間真的覺得自己看到了景和,十一二歲的樣子,卻看不真切。他死死地盯著景和,卻見景和撲向一個白影懷裏“娘!娘!你看我父親怎麽了?”

原來是瑾瑃。瑾瑃這幾聲娘,卻像一記重錘,砸在安韶華心上,替安韶華下了決心。人啊,這千裏流放,都沒有離了娘苦啊!娘……娘!華兒給您磕頭了!

離了娘的孩子是苦,但是跟著那樣一個狠毒的娘,只怕將來會害人害己。安家即便是人丁雕落,也不能放任子孫長歪了。

安韶華一頭栽在母親靈前,聽到別人手忙腳亂地把自己挪進屋裏,聽到他們叫了秦大夫,聽到……

這白事啊,與其說是給逝者辦的,不如說是給活人為自己辦的。

雖說按照習俗,按照規矩,按照老話兒說,都是要至親之人最後送一程。可事實上,一切的安排,都是給活下來的人的。

有些是給外人看的。看陰宅,看壽材,就能知道這家家底如何,傳家幾代。看往來賓朋,是遣人送了禮還是親自拜祭,就知道這家家運興衰。看主人家如何招待來人,看家中子侄待人接物、迎來送往,就知道這家家風家貌。看哭靈、送靈的隊伍,就能知道這家人在鄰裏間人情幾何。

對於至親之人,就那麽一樁樁一件件順著習俗做,搭靈棚、送靈、七七……等所有的流程走一遍,將近兩個月。對於很多人來說,最痛苦的日子也就在繁忙中過去了。

等安葬好母親跟景和,安韶華把自己關到屋子裏,不吃不喝。倒不是自罰,就是腦袋裏全是空的。仿佛他的魂靈跟著景和下葬了,在那暗無天日的地下長眠。

顧銛來過,安韶華呆呆地看著他,做不出反應。

他想問顧銛,恨不恨他。但是他不敢。

不管顧銛恨不恨他,他恨他自己。

後來顧銛走了,帶著景秋離開了吳縣。後來的安韶華回想起來十分後怕,顧銛明知道家中放錢的位置,卻只帶了很少的盤纏。這一路不知道要吃多少苦。

當時的安韶華卻什麽都沒想,就這樣呆坐著,不知道天黑天亮,也不知道冷熱,不知道渴,也不知道餓。

等安韶華再醒來,已是深夜。安韶華怔怔地瞪著眼,任淚水橫流。

披衣起身,點上油燈。

安韶華面無表情寫下了狀紙跟休書。

狀紙自然是狀告阮氏月娥毒殺嫡子。

至於休書,照理說月娥不是正室,打發了就打發了。但她是良籍,且育有三子一女,依律不得隨意處置。永安京大多數人家對於後院做錯事的姨娘妾室,都是眼不見心不煩,遠遠打發了也就罷了。確實犯了大事,也不過是發賣。

那些個滿口仁義道德的老爺們和動不動就吃齋念佛的太太們,對於從前伺候過自己的女人,即便是把她賣到最下賤的人牙子手裏,也不會親自打殺了的。更不會報官。

可安韶華覺得這是人命官司,必沒有打發了發賣了就能了斷的說法。必須按照律法上說的來辦。多一封休書,不是為了給月娥體面。而是若沒有先休了她,只怕會牽連到孩子們。

孩子們還小,只要大人悉心教導,心術不會壞。再者說來,安家如今四散雕零,到了景和這一輩兒,只有……

景和,安韶華想到景和冰冷的身體,仿佛還在自己懷中。

幼時的景和是個小胖子,軟軟糯糯,說話總有點不利索。喝水,就要說成哈吹。怎麽教導都改不過來。

安家人少,所以沒有家學。顧家以武傳家,也沒有。景和四歲的時候,安韶華親自給他開蒙。那時候見天兒地跟顧銛鬥智鬥勇。顧銛堅持孩子小的時候可以學道理,卻不該學寫字。尤其安韶華還給景和做了一個小沙袋讓他吊在腕子上臨帖練手勁,顧銛當時都氣壞了,扯下沙袋一揚手給扔過了墻,指著安韶華喊,不許虐待他兒子。

天地良心。那些個鴻學大儒且不說,就單說近些年的進士,國子監的學子,哪一個不是從小這樣過來的?幼時不吃苦,將來何以一展抱負?

揪揪扯扯,磕磕絆絆,幸而景和自己懂事好學,幾年下來,一筆字也拿得出手。

等到景和七歲,安韶華拜托了舅舅,把景和送到謝家的家學。顧銛是個寵溺孩子的,居然每天都要去接。安韶華說了幾次,既是去人家家學,就跟著同齡的孩子吃住在一起。別的孩子七八歲就能照顧自己,景和也能。最後是母親開口,顧銛才歇了天天去接的心思。

現在想來,安韶華才發現,自己對景和的關心都在學業前程上,吃喝拉撒竟從未上心。顧銛這些年在這些細細碎碎的瑣事上花費了多少心思,才能把孩子教育地這麽好。

也難怪——難怪景和下葬之後,顧銛就帶著景秋走了。

他從來不怪顧銛離開,這樣一灘爛泥般的家,對於顧銛來說,早已經算不上是家了吧。

安韶華斜倚在窗前,漸漸體力不支,癱坐到地上。

燈油不繼,燈火晃了幾下,熄滅了。

夜漆黑,什麽都看不見。

恍惚間,安韶華似乎是睡著了,又可能只是迷糊了一下。

等他再醒來,雙目刺痛,口不能言。不知身在何處,不知日月寒暑。發燒燒得恍恍惚惚,以為自己大限將至。

後來他才知道,萱娘的親戚在一處流民聚集的破廟見到了他,彼時他已經失蹤了五日之久。等他回了家,治好了病,才從萱娘口中得知,月娥帶著幾個孩子走了,帶走了家中的全部錢財。至於他寫好的狀紙休書,萱娘一概沒有看到。

當時發生了什麽,是何人所為簡直是再明顯不過。若說從前對月娥還有點猶豫,現在只恨自己下手太晚了。

好在萱娘娘家的鋪子在寧玉名下,鋪子裏還有些存銀,安韶華才得以醫治。

只是動手之人太過狠辣,他的眼睛跟喉嚨已經是沒法治了。

安韶華半生大起大落都經過,忽得一日變得又瞎又啞,心裏郁郁是有的,卻不至於從此消沈。他還有萱娘跟寧玉,他要是倒下了,留下孤兒寡母要如何過活?

就那樣過了清苦的三年,個中辛酸無處言說。

這三年裏,改天換地。

顧銛如今是皇上親封的神武大將軍,景秋……如今叫顧流星。是繼承了衛國公府的顧公爺。

好啊,比留在自己身邊好。這是顧銛的運道,也是顧家的命數。

他不求有生之年能再見顧銛一面。

不求景秋將來會想起他還有個爹在吳縣。

只求顧銛能平安終老,再遇良人。願景秋宏圖大展,子孫繁盛。

………………

這三年來,他身子時好時壞。舊傷難愈,底子也壞了。不久前兵亂,為了不讓寧玉被征兵的人帶走,他們賣了宅子住在鋪子裏。安韶華讓寧玉娘兒倆睡床,自己堅持睡在地上,哪知著了涼,原以為不打緊,多喝點水捂一捂也就好了。畢竟家裏實在拿不出錢了。哪知道人老了身子這麽不經事,竟燒了起來,神志也一陣清醒一陣糊塗。

就好比剛才,他還以為是顧銛救了自己,還幻聽,以為自己聽到了顧銛的聲音。呵呵……真是癡人說夢。

“我會留下幾個人,照顧你們的生活。”顧銛的聲音聽不出喜悲。

顧銛!真的是顧銛!

不知現在顧銛怎樣了,三年時光,在他身上留下的是怎樣的印記?不知道顧銛是不是帶了景秋來?啊……對,如今不能叫景秋了,要叫顧公爺。

安韶華心口漲的發疼。若是自己能看清,是不是能在顧銛臉上看到憐憫或者快意?無論顧銛現在是什麽表情,他真的想再看一眼。

“吳縣如今不太平。過段日子,我派人來接你們去永安。至於月娥母子幾人,就不要問了。他若是醒了……”顧銛要留下人照顧安韶華一家,其實並不全是為了安韶華。安韶華看不到,顧銛招了招手,來了一個老嬤嬤,懷中是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孩。

“這是瑾瑃的兒子,我交由你來撫養,算我給安家留了條血脈。”

顧銛這話是什麽意思?

安韶華急了,他嗚嗚叫著,手在空中亂抓。

月娥死有餘辜,但私設刑獄是重罪!顧家眼下固然顯赫,但是十年之後,二十年之後呢,自古鳥盡弓藏,待得天下大定,難保新君不會翻舊賬。這是送上門的大罪啊!不知道顧銛報仇的時候計劃是否周密,相關人員知道得多不多,到時候會不會有人反水?

顧銛看到安韶華此刻著急的樣子卻嗤笑了一聲“月娥母子做下的事,不用我說,你也心知肚明。這樁樁件件,雖然不是你的主意,卻皆是因你而起,也是在你縱容之下才會變本加厲至如斯田地!”

安韶華心裏想說的話太多,卻苦於不能說只能寫,於是他想要抓住顧銛的手,“告訴”他眼下的局勢。但顧銛看到安韶華這副樣子,卻是心痛難忍,別過臉去。

猶記得當年灼華公子何等風光,桃林中他舞劍安韶華奏琴。等顧銛停下來擦汗的時候,四目相對,兩張笑顏。那一眼簡直是天地失色。眼前安韶華這又瞎又啞,又病又瘋的樣子,讓顧銛心裏所有的怨恨都化成了一腔悲苦。“告辭,你……好自為之。”

說罷,不顧安韶華在這裏嗷嗷大喊,也不管安韶華竟然翻下了床,顧銛轉身就走了。

安韶華只聽到一聲門響,緊接著冷風呼呼地灌進來。

顧銛走了。

顧銛又走了。

這次,大約是有生之年,不會再見了。

安韶華覺得自己身子漸漸輕松起來,呼吸時候胸口的悶痛和喉嚨火辣辣的刺痛都漸漸離自己遠去。安韶華忽然覺得恐慌。這些年,這麽多事情都挺過來了。

被罷官的時候沒有恐慌;被流放的時候沒有恐慌;景和死的時候沒有恐慌;母親離世的時候沒有恐慌;一覺醒來,目不能視、被棄荒郊的時候沒有恐慌;饑寒交迫、久咳不止、高燒不退都不能讓他覺得恐慌。

如今,這一瞬間的輕松舒適居然讓他恐慌了。

很快,安韶華明白了。恐慌,是因為他要死了。

從前,顧銛似乎說過“人世間除了生死,都是小事兒。”當時的安韶華對這種論調似乎頗為不以為意,如今他卻明白了,他懂了,悟了,參透了。也就放下了。

終於,終於!終於……

終於可以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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